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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1章 眷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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裴珩在胥錦身上挪了挪, 挑了個最舒服的姿勢靠著他,沈默了片刻, 略微沙啞的聲音道:“我父王是元緒先帝的親兄弟,母妃去世很早,父王執掌昭武北大營, 帶著我幾乎一直生活在北疆。”

屋內光線昏暗, 床上被褥柔軟蓬松, 兩個人放松地依偎著,就像在一片安靜的小天地裏。

胥錦輕輕捏著他的手指,偏過頭嗅著裴珩發間的清香:“北方, 是什麽樣的?”

裴珩原本說到舊事, 心裏不受控制繃得很緊, 胥錦的問題讓他放松了下來, 認真想了想道:“天高雲闊,看不到頭的草原, 可以縱馬一直奔馳, 一口氣跑到很遠的地方,沒有路,路也就沒有盡頭。”

胥錦垂眸, 看見他嘴角微微翹起, 心裏也跟著感到愉快:“想去,我們可以一起去。”

“會有機會的。”裴珩笑了笑, 閉著眼。胥錦又輕聲地問:“後來呢?”

裴珩忽然不再感到緊張, 能夠以很平靜的心情回想過去:“那年京中宦黨大權在握, 專權擅恣,元緒帝時常抱恙。除了軍權調度限制和派來的監軍,北疆大營尚屬平靜,但禦史臺密參我父王蓄意謀反,元緒帝在除夕之前連發六道金令,大雪已經封路,金令硬是接連送到北大營。

“我父王當即離營,他的戰馬叫做‘玄荊’,關外崇嶺盡是淵谷,尋常馬匹不敢涉足險道,但只要我父王施意,地上就算是刀子,玄荊也毫不猶豫地踏上去。我父王就這樣趕回江陵,一入宮便被困留,昭武世代忠君衛國,不到萬不得已,他絕不能反。一直僵持了半個月,各方勢力都意識到事態嚴重,四大軍區封營,備戰戒嚴,諸侯門閥召集兵馬,即欲勤王清君側,宦黨也慌了,死死封鎖皇宮消息,北疆、諸地軍區,乃至京中權臣都打聽不到我父王的半句話。

“南北千裏,傳信還需要時間,我和昭武各軍部的老將領一樣,早就預感不好。京城又傳十三道金令,要召我一並入京,昭武二十軍部聯席密商,決定即刻向京城發兵。宦黨監軍施行數年,已是無孔不入,為防萬一,一支玄甲輕騎護送我秘密離開,目的地不向任何人透露,包括自己人。

“離開那天,北疆和京城都下了百年以來最大的一場雪,我與玄甲衛往邊關要塞附近的小城去,選的路線是往京城方向靠近,若有機會,我想入京親自接應父親。

“離營第三日,也是父王被困第十五日,準確消息終於到手,玄甲衛同我奔赴京畿,途中遭遇三殿司埋伏,玄甲衛全軍覆沒。我流落北疆,大燕政敵遍地,為躲避追殺不能涉險,我只好一路往關外逃,在紇石烈部二王子領地暫留一陣子。”

胥錦聞言蹙眉:“三殿司追殺你?北疆部族是不是打算把你當人質?”

裴珩笑了笑:“準確地說是西陵司追殺我,當時宦黨一面蠱惑元緒帝親自下令,一面試圖染指三殿司,西陵司被侵染最甚,我與龍章的舅舅如今關系不大好,也有此故。紇石烈部的二王子是帕赫野,起初我隱瞞身份,後來情勢有變,我告知帕赫野真實身份後,他們自然是想用我與昭武軍甚至燕國換取利益。

“但在此之前,有個人孤身來到紇石烈部,把我帶走,也給我帶來父王遇害的消息。我當時大病一場,心如死灰,他帶著我在邊疆隱姓埋名生活了一年多,外面的世界已天翻地覆,每一天都在打仗、死人,諸侯紛起,王軍討伐……

“直至大亂稍稍平息,昭武眾軍部尋來,想帶我回營,那個人一言不發拒絕了他們的要求,而後把我帶到江州軍的地盤,那時候我才知道,他叫陸眷卿,掌江州軍大營,是鎮國大將軍。”

裴珩提起陸眷卿,似乎就有難以描摹的覆雜心緒,他頓了頓,胥錦的手臂在他腰上緊了緊:“他待你如何?”

裴珩思索片刻,道:“為師為父,傾囊相授,我所成就,半數承恩於他。”

“先帝如我同胞兄長,繼位後立即親自來找我,陸眷卿依舊拒絕。我在江州軍大營又留一年,跟他學水軍戰艦統領的諸多事宜,海戰戰術及演練對我無所保留。

“一年後,陸眷卿帶我回朝,我以為從此塵埃落定,只需全心全意為先帝重整江山。

“但先帝正在收拾宦黨蘭臺案的爛攤子,朝中又起一場‘崇寧之亂’,我還未承襲昭武軍權就被牽連其中。這次陸眷卿……背叛,或者說放棄了我,沒有給我任何解釋。我在他眼前被施重刑,血肉模糊,他沒有開口說一句話。”

裴珩停頓了很久,老王爺之死是最大的遺憾,陸眷卿彌補了這部分傷痛,又在雲開月明之際給他重創,讓一個終於從深淵爬上來的人再次墜落懸崖,把舊傷疤撕開,反覆在血肉模糊的傷口上又剜下一刀。

創傷滲透到本能,裴珩本能地從此把往事封閉,但痛苦沒有因此消失,而是無聲發酵,每掀開一角,就狠狠地讓他摔回過去,讓他在高燒之中一遍遍明白,自己永遠是無能為力的少年,在那年北疆的風雪中找不到出路。

胥錦翻身放他躺好,垂眸註視著裴珩:“如今四境安定,有你半數功勞,你是你父親的承襲,他沒能做完的事,你幫他做到了……承胤,不論什麽身份,你都比你想象的更好。”

他的手墊在裴珩後背,以包容的姿態環護著他,深邃如潭的眼睛清晰地映著裴珩,映著他過去的所有顛沛流離。

裴珩擡手碰了碰胥錦眼角,隨著帳幔輕燭中的低聲回訴,這房間如一片隔絕世外的暖爐,他在此心中安定。

就在方才,往事一幕幕揭開的時候,惶惑被驅離,他終於從深淵的另一頭,邁到這一頭,從十幾年前的漫天風雪中走到暖春,在漆黑空曠的荒野上,找到了一盞燈。

他走到這盞燈前,守燈的人,是眼前的胥錦。

也就在這一刻,他終於告別了父親,告別陸眷卿,告別所有死去的、活著的、思念的英魂。

他終於釋懷。

裴珩望著他,一泓彎泉的眼,神采斐然:“你誇起人來,當真動聽得很。”

胥錦埋頭在他肩上笑:“想聽我可以天天誇你。後來呢?你就留在朝中建功立業?”

“崇寧之亂後,先帝任我為昭武軍最高統帥,襲封爵,隨他征戰西域、北疆,再南下與燕雲軍會和,收覆中原失地,四方平亂。我和陸眷卿從此再沒見過,他坐鎮京畿兼祧相國之位,我戍守北疆,守著陛下的江山,我回京時,他往往已返回江州軍中。”

裴珩的高熱還未盡退,他說得累了,心中再沒有憂慮,便漸漸在胥錦身邊睡著。

胥錦凝視他輕闔的眼,窄挺溫潤的鼻梁,他一點點了解裴珩在凡世的過去,明白為何如今的裴珩與回憶裏雲府海境的上神不同,也更清晰地看到裴珩身上始終未變的部分,他的灑脫恣意,他的擔當。

入夜前,白鶴和龍章終於放不下心,你推我一下,我搡你一下,小心翼翼在房門外敲了敲。

胥錦出門,難得溫柔地在兩人腦袋上揉了揉:“他沒事,明天就活蹦亂跳了。”

白鶴長舒一口氣,把一只小木盒塞給胥錦,轉身拉著龍章跑了。

胥錦打開,見是白鶴凝出的一枚還靈符,方想起離上次找回記憶片段已經隔了半月。

他將還靈符納入心脈,思索如今一切與從前究竟有什麽聯系。

神入輪回、投凡胎,通常是為歷劫,但裴洹身邊有太多幹擾,從萊州鎏金案的眾妖阻撓,到京城內外的魔氣、自己丟失的玄鐵原身迦修戟,似乎有力量在暗中覬覦著什麽,無形中紛紛向他們靠近。

是沖著性命,還是沖著妖魔道主和灜西府戰神的權柄?胥錦覺得自己疑慮過頭,又覺得有一張網在等待獵物。

“溫戈說,你可以明日去青玉殿入赦,明天我……陪你當官兒去。”裴珩昏昏沈沈還不忘調侃他,胥錦才想起這一樁。

留在裴珩身邊,他若有個合適的俗世身份,能方便許多。入青玉殿,進三殿司,他從此跟裴珩算是同僚。

同僚,多麽新鮮吶?胥錦覺得皇帝這事辦得英明,他從此出入皇宮大搖大擺,回府上裴珩的床也大搖大擺。

胥錦這晚沒離開,直接在裴珩身邊睡下,他希望還靈丹修覆他記憶後,能第一時間讓裴珩也記起。

滿帳都是裴珩獨有的氣息,胥錦第二次墜入往昔夢境的前一刻,忽然捕捉到一個念頭,可一閃而逝,他已擁著裴珩陷入沈眠。

——那是當年,他掌惡法境,妖魔俯首的第一年。

雲府海境被稱“將雲府”,與九重天的西瀛府遙相呼應。

三界內外,胥錦與承胤、泓明的尊號從此齊名,他們在世人眼裏對立,卻依舊並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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